頓漸
- kwokoiyinglydia927
- Jul 12, 20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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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Dec 23, 2024
寺廟牆壁之上,是那看似無可撼破的佛偈。
「身似菩提樹,心似明鏡台,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」
五祖微笑示意,卻只是對神秀的善意。
惠能下意識地搖著頭,似是說著:「非也,非也。」
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。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。」
一氣呵成,無半點猶疑。
五祖點頭會心一笑,那才是對佛偈真正的讚揚。
神秀知道,那年的黃毛小子,早已明心見性。
***
那年夏天,鳴蜩嘒嘒。
首座弟子神秀代師傅弘忍主持講經會,現場座無虛席。畢竟神秀之名,無人不識。
可是,或許真有不識之人。
惠能挑著柴枝進柴房,收了小和尚工錢,正打算離開,卻聽到那響亮沉穩的嗓子。
惠能隨著那聲音走近,在那講堂中央,正是神秀。
一襲清雅的緇色法衣,笑容淡雅,眉宇間慈祥平靜,舉手投足無不溫文。
惠能凝視著神秀,靜靜坐下。
***
神秀將《金剛經》解說透徹,經文中的智慧猶如醍醐,惠能佩服萬分,亦感動萬分。
正當講堂人潮散去之時,惠能卻未有離開。
「弟子望能禮拜大師,唯求作佛,不求餘物。」
說話不但語音不正,且滿口牙齒不齊,衣物殘破。
一和尚不屑笑道:「聽那口音,想必是南方人,聽說南方是獦獠的地方,獦獠怎會有佛性呢?」
神秀聽罷,正想上前斥責,想不到惠能首先反駁道:「人有南北,佛性也有南北嗎?」
神秀滿意一笑,眼前小子雖不俊秀,眼中卻滿是靈氣與智慧。神秀斥責那和尚一番後,便將惠能引薦到五祖弘忍面前。
聲聲句句,不乏讚揚的說話。就連弘忍質疑惠能能否棄家中高堂於不顧之時,家世顯赫的神秀竟也設想周到地稱能提供生活費。
就這樣,惠能終在東山寺安定下來。
***
正值大暑,豔陽高掛。
惠能被眾人安排寢堂,神秀到場一看,才發覺那根本是間柴房。
堆滿雜物,空氣悶熱。
惠能坐著靜修,額上那大顆大顆的汗珠,剛好落在神秀伸出的手窩中。
神秀莞爾一笑,明明都滲出大汗,為何仍能眉不皺;嘴不抿。
神秀好意的讓他到遷到自己房間去,卻換來冷冷的五個字「心靜自然涼」。
難怪惠能自進寺以來,沒有任何師兄弟與之親近。惠能眼中只有學佛,甚麼人情世故,通通不理。
神秀凝視著惠能平和安寧之貌,倒覺得比起外面那些絲毫仍未脫根性的和尚們,來得心悅。
他就這樣倚坐在樑柱旁,享受著這份除師傳以外無人曾給予的平靜。
惠能睜開雙眼,看見神秀在旁安然自若地冥想,祥和一笑。
***
過了好幾年的寺廟生活,
神秀還是神秀,風流綺雅,才華出眾,深得僧眾、在家眾之心。
惠能還是惠能,潛心學佛,世俗之事,通通置之不理。
若不是神秀加以照顧,只怕衣食不如現在充足,聲名也不曾遠播。
這一點,惠能很清楚,雖自己不曾眷戀過誰,唯獨神秀,他希望自己能替他做些甚麼。
唯一可做的,也只有佛法。
二人經常切磋學問,《心經》《道德經》《奧義書》……只要是經典;「心性」、「道」、「梵」……只要是學問,他們都會討論。
可是,惠能發現有些說法,任憑他如何說明,但神秀就是不理解不認同,就如「頓悟」。
「既然世間萬物只屬幻象,若能確切地理解,不就早能涅槃成佛?」
「若人能見性即成佛,那眾生為何還活於八苦之中?人嘛,那會這樣輕易放下世間所有。」
神秀若有所思的望向惠能,續道:「你呢?惠能,當下你能夠放下世間所有嗎?」
「當然。」毫不猶疑的一句。
靜默的半晌,神秀苦笑,也只能夠苦笑。
「也許,是像你這樣的人才能想到頓悟。」
也是,凡情與佛心,又怎能共存。
不過,這不打緊。
雖然理解不同,但日子還是這樣和美平靜,亦絕不會減少半分情誼。
可惜任憑當下如何美好,世界分秒變化,六祖之位,自當有定論之日,亦是二人緣盡之時。
在那天之後,就是那場人所共知的佛偈之爭。
***
弘忍雖未有任何表示,但神秀明白,惠能才是被屬意的承繼者。
那一晚,神秀伏在弘忍窗前,他聽到弘忍為惠能講道;也看到弘忍將衣缽交予惠能。
從那一刻開始,神秀失去了一切,名利、地位,還有惠能。
神秀苦笑,身為出家人的自己,還是如此心懷我執。
恍惚之間,神秀走進了惠能的房間。
昨日之日不可留,在這裡發生過的回憶,也終將成為不可追溯的過去。
正當神秀在緬懷往昔之時,竟聽到那熟悉的呼吸聲。惠能毫無防範地倒在呼呼大睡,還真不怕有仇視他的同門,趁惠能還未成為六祖之前,取其性命。
神秀從手袖中取出剪刀,一步步向惠能逼近。
殺了惠能,他便不用失去;殺了惠能,他便能獲得所有。
不,這不可能。
神秀替惠能蓋好被子,理好紗帳,卻發現一蚊子竟落在惠能的鼻樑。
輕輕一揮,蚊子早就不見了。
神秀隔空掃著惠能那高直的鼻樑、厚厚的雙唇、圓潤的耳珠……
月夜下凝視著惠能的輪廓,第一次覺得如此陌生,彷彿明天將成陌路人。
想著想著,不詳預感油然而生,神秀緊握剪刀,整夜守候在熟睡的惠能身旁。
***
一大清早,神秀站在灶前,攪動鍋中的素菜,那溫柔的表情如同昨晚之事從未發生。
可是,一想到昨夜之事,還有那個自己,神秀心裡不禁涼了一截。
神秀捧出一道道可口的齋菜,抓著個不知那裡路過的小和尚。
「趕快讓六祖到飯堂來,齋菜快要涼了。」
聽到「六祖」一詞,那小和尚立即慌亂起來:「惠能師兄……眾師兄一大清早就……」
「『就』甚麼!?」
「他們說『那傢伙不過是南方的蠻夷,師傅……師傅怎能將六祖之位……』」
「誰讓你們傷害惠能!?」
神秀一巴掌摑在小和尚的臉上,然後急忙地追趕出去。
一路上,血、砍下的枝葉、倒下的和尚,似是顯示一場腥風血雨正在持續發生。
惠能……惠能……惠能……你在哪裡?
直至走到湖邊,神秀看著那遠去的小舟,知道惠能安全了,
也明白再也沒有機會相見。
***
一葉輕舟去,人已在湖中央,護衛還是氣來氣喘,旁邊的惠能卻依舊老定。
「想不到和尚發起癲來竟這樣狠。」
「和尚也不過是人,只是高傲讓他們以為,自己便是正道。」
「既然上師早知那群和尚非善類,為何不在昨夜與鄙人離開?」
惠能轉身,眷戀地看著那變得遙遠的東山寺,
「我早知那群和尚會來殺我,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傷害我。」
那天晚上,惠能未有按原定計劃立即離開,因為他知道,那個人在等著他,而
「那一晚,也許是最後一晚……」
惠能整夜未寐,就這樣凝視著同樣整晚不敢入睡的神秀。直至黎明,惠能才看見他遠去的身影,明白此去一別,
「今後,只怕無緣再見。」
回想過去幾年在寺院的生活,難得有他陪伴在旁,
「只願他今生安好,長命百歲。」
繪圖:Kola @kokekola_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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